片刻過后,那蘇凜終于止住了笑聲,話音一轉故作關切地問道。
“話說都尉大人近日可好?回想起來,似乎已有好陣子沒見過他了,就連除夕點燈時也未見出席。莫不是……”
除夕夜城樓上點燃長明燈是九皋的傳統。
相傳此舉是鎮水都尉邱偃為紀念當初黑月軍在居巢一戰以少勝多、殺敵無數而設下的。孤燈長明是一種警示,燈火點燃過后全城百姓會效仿將軍守燈過夜,提醒如今在這城中安居生活的人們莫要忘了曾經的烽煙戰火,需得時刻居安思危。
只是多年過去,如今的九皋除夕夜只剩下了熱鬧歡慶,似乎只要逢年夜能望見那高聳城樓上的將軍,今年便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只是歲歲年年過去,城樓上的將軍早已解甲、生出白發,而九皋中人守燈的樂子也早已不是原本那一樁。
官場中誰人不知,邱家與黑月軍之間的淵源,現下這蘇凜特意挑此事說起,話又說得留幾分,聽了之后難免讓人有些猜想。此時對方若是急著打斷,便會坐實那些猜想。
可眼前那素來以風流不羈、口無遮攔聞名的二少爺,此刻卻不知是怎么了、愣是不開口,就只殷切地望著他。
空氣就這么靜了片刻,蘇凜莫名便開始有些尷尬。他三番兩次挑弄試探,對方卻不接招,他的話頭已撂在了地上最后得自己彎腰拾起。
“蘇某也是關心則亂啊。酒后之言,二少爺不要放在心上。”
許秋遲這才點點頭,一副全然不察對方那幾番心思的樣子,眨巴著眼睛誠懇地說道。
“蘇伯父言重了。家父前些年便同那些云游方士走得近了些,最近更是愛上了觀魚垂釣,附近山野里的溪流河溝都讓他走遍了,說是要修身養性、驅驅濁氣,不想被這塵世與俗人擾了清靜,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見不上面呢。”
此話一出,四周又是一陣靜默。
只是這靜默不同于方才,所有人的眼色都在亂飛,互相揣度著這邱家二少爺在這暗嘲的究竟是哪個俗人呢?末了又都覺得對方不過繡花枕頭一只,或許本沒那個意思,就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可這其中唯獨蘇凜不這么想。
他自青年起扛起家業,從商已有數十年,如今已半只腳踏進官場。這官場上的規矩他已摸到些門道,總而言之就是要時刻表明立場。要么歸附、要么避走,想要獨善其身便是挑了那最艱難的一條道。
如今他本是當對方有意示好,于是便仗著長輩的身份說了些不痛不癢的玩笑話,可對方一開口便駁了他的面子,實在太不知深淺了。要知曉他可并不是什么外人,而是這邱家未來親家。對方一個次子晚輩,竟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難堪,他心中不快再難隱藏,當下便開口道。
“原來如此。邱大人心思全放在這些事上,對旁的事只怕確實也沒時間過問了。這九皋城能有今日,都尉的功勞不可磨滅。只是聽聞近些日子那灃河下游又鬧了匪,只怕過不了多久這龍樞也不是處處都安寧了。在下一介布衣又偏居一隅,前朝和兵戈之事了解不多,只能干著急。不知親家公作何想……”
然而他這“難題”還沒出完,對方卻慢悠悠開口將他的話打斷了。
“伯父何必妄自菲薄?聽聞當年居巢一戰,洹河兩岸兵民死傷皆是慘重,百里之內糧米緊缺,更莫要提傷藥供給。唯伯父一家藥行有這先見之明,提前三月便囤了不少草藥傷藥,待得戰局穩定過后便入駐后方,蘇家也因戰后參與治疫有功才得今日輝煌。伯父乃是個中能手,該稱半個軍師才是。怎地如今還羞于談及此事了呢?”
許秋遲這一番話說完,在場所有人便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
眾人心知肚明:蘇家如今勢頭正好,都是因為家底殷厚、又攀上高枝,談起蘇凜都說他當初管家不過數年便力挽狂瀾、發家致富,是把經商的好手。可說到底沒幾個人知道那“力挽狂瀾”究竟是怎么個“挽”法、蘇家的第一桶金究竟是怎么來的。眼下聽這邱家二少爺一番言論才知此事為何無人議論,只因居巢那一戰乃是一筆爛賬,戰后先帝親下密令封口,至此無人再敢妄議。而這蘇凜當初能夠發家,說到底原來是吃了那戰時的血饃饃、啃得是受難者的骨頭。
好好一個壽宴,不過酒席間你來我往地推拉幾句,誰也沒想到會說著說著、聊到了這刀光血影的話題上,方才還有些微醺熱鬧的氣氛突然便冷了下來,就連蘇凜本人也抿緊了嘴。
這許秋遲今日以賀壽為名前來做客究竟為何?總不會就為了當著其余人的面揭他的老底吧?
他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和稀泥、打官腔,唯獨這件事上噤若寒蟬,只因那背后之人他開罪不起。而這許秋遲提起此事的用心似乎也正是如此。
只是居巢一戰邱偃亦是主將,其中糾纏又怎會少于蘇家?對方如今非要提起這茬事,簡直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
這邱家二少爺哪里只是不羈荒唐?分明是腦袋有些問題,發起瘋來連自己都咬。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