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吏不再多言,只揮了揮手。
隨行的差役上前,將新的鎖鏈扣在她腕上,鐵環合攏時發出清脆的一響,在空曠的牢道里回蕩得格外清楚。
她沒有抗拒。
也沒有再看那張,她不曾印過手印的狀紙一眼。
夜色漸深,牢獄恢復了慣常的寂靜,火把被撤走,只留下一盞昏黃的油燈,光影貼在石壁上,像是一層剝不掉的陰影。
這是行刑前夜。
旁邊囚室里,有女子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傳來,又很快被看守呵斥壓了下去。那哭聲里有恐懼,有不甘,也有尚未被奪走的求生欲。
李庭芝聽見了,卻沒有被牽動。
她靠著冰冷的石壁坐下,緩緩閉上眼。
這一夜,她沒有回想待在冬角巷的舊事,也沒有去想那根懸在梁上的繩索。
她想起的,反倒是父親與兄長教她識字的情景。
油燈下,父親的聲音低而穩,一字一句地念:
"律,定分止爭。"
"法,平之如水。"
那時她還小,不懂這些高深的學問,只覺得那是極莊重的東西。
如今想來,卻只覺諷刺。
若律不能止爭,不能定分,只是擇弱而噬,非法不阿貴,那律法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她睜開眼,目光在黑暗中清明而安定。
至少,有一件事她已想得極透。
她可以死,但不能低頭。
更不能在他們替她寫好的罪名里,安靜地死去。
遠處傳來更鼓聲。
一更,二更。
時間在一點點逼近。
李庭芝緩緩抬手,指尖在腕上的鐵鏈上停住,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得異常。
她在等。
等一個的時機。
等一個,只容她說一句話的地方。
哪怕說句話,是徒勞無功。
她也要為自己堂堂正正地辯白。
"我可以向你們討碗水喝,要些飯吃嗎?"李庭芝神情平穩,仿佛已經接受即將赴死的結果了,"既是即將上路,我不想當個餓死鬼,還盼望各位大哥成全。"
才一碗水跟一碗飯而已,衙役并不全然無情,更愿意在此時積些陰德。
李庭芝接過水跟飯后,慢條斯理地用完餐,慢慢地把水全喝了干凈。
她將空碗輕輕放回地上,碗底與石面相觸,發出一聲極輕的響動。
那聲音在寂靜的牢獄里顯得突兀,卻又很快被黑暗吞沒。
李庭芝抬手,用袖口慢慢擦去唇邊的水痕,動作從容,像是剛用過一頓尋常的夜飯。她的呼吸平穩,眼神清明,看不出半點倉皇。
送飯的衙役站在門外,多看了她一眼,心中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太鎮定了。
一個將被施以吊刑的婦人,不該是這樣的。
"時辰到了,李姑娘。"獄吏將李庭芝壓著往外走,引至囚車之上。
她雖拖著沉重的腳鐐,心思與目光卻絲毫不低沉。
她抬眼,望向監牢外透進來的晨光。
天色已亮,卻尚未全明。
快辰時了吧?
他們想在日出之前,將她送上吊繩之上嗎?
還是,讓她在日正當中之下,宣讀她的罪狀,讓眾人的唾罵審判。
李庭芝知道。
她曾翻閱過兄長李燕任廬江太守時留下的案牘,對這些刑名,并不陌生。
世人乍聽吊刑二字,往往誤以為不過是與白綾賜死相類的速決之刑,實則相去甚遠。
吊刑,乃婦刑之一。
將罪婦雙手反縛,以繩索懸吊于城門或墻垣之上。其下預設尖錐木樁,不許墊物。夏則暴曬,冬則寒凍,懸掛叁日,直至氣絕身亡。
若叁日后尚存一息,便割斷繩索,使其墜落,多半當場被木樁刺穿而死。
這是不容僥幸的刑罰。
她被壓上了囚車,囚車緩緩前行。
車輪碾過青石路,發出低沉而單調的聲響。
她在腦中回想著案牘中冷硬的字句,只依稀記得:
繩索反縛,懸于城門。
下方尖錐列布,無墊無緩。
夏日曝曬,冬日寒凍,叁日不放。
若叁日后仍未斷氣,便割繩,使之墜落。
囚車忽然一頓。
鐵輪停下,聲響戛然而止。
她的思緒也隨之一收。
城門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