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為什么楊姨看起來那么年輕呢?像個小姑娘似的,笑起來還會臉紅,站在那四處招呼忙活著,看起來那么健康有活力,末了沖她勾勾手,然后偷偷從腰間系著的圍裙下掏出幾個果子來,墊著干凈的布擦一擦,拉著她的手塞在她手心。
手里握著果子,她張了張嘴,想喊什么卻喊不出,鼻子嗓子酸成一團。
蒸螃蟹的鍋氣彌漫開來,四周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人聲似乎也聽不真切了,她低下頭去,盯著自己腳下那抹影子。
那道影子從她踏入這院子的一刻起就沒有變長過,就像那輪掛在天邊的夕陽半分也沒有西沉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然后像哄小孩子睡覺般、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低聲道。
“九葉,好孩子。你受苦了。”
秦九葉手中的果子應聲落地。
她再也忍不住,一頭撲進對方懷里大哭了起來。
長大以后,她便再也沒有這樣放聲哭過。
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時間像個孩子一樣哭泣,她必須成長、快快成長。眼淚沒有用,即換不來一把米、也哭不回她的親人,而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可以浪費時間在一件沒有用的事上。
可是楊姨啊,日子太苦了。
翻過一座山、還有一座山,路總是看不到盡頭。她覺得好累、好累,只想就這么停下來、躺下去,再也不要起來。
“楊姨,我好累啊,我不想一個人再走下去了。你帶我走吧,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阿翁在一起,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楊姨的手又輕又軟,將她被淚水浸濕的長發撥到耳后。
“可你要是和我走了,院子外面的人你就見不到了。”
院子外的人是誰?她分明是一個人來的……
下一刻,院門被擂響,她惶恐望向那扇門,下意識往楊姨懷里縮了縮。
她不要離開這里,不要離開這個院子,不要離開這院子里的每一個人。
“你瞧,他們可還等著你呢。”
“可是……”
楊姨輕輕擦去她的眼淚,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將她的小手蜷起握在手里,輕輕拍了拍。
“好孩子,不要怕,咱們總會相見的。你就當是做了一場夢,不論夢里有多苦、有多累,醒來之后一切都是好的。”
有什么東西順著她的淚水從眼中流出,四周暖洋洋的世界在這瞬間開始融化,下一刻,一只燕子沖破這漸漸變得模糊的世界飛上枝頭,站在高高的樹梢上凝望著她,隨后張開嘴、發出一陣細弱卻尖銳的聲響,那聲音鉆入腦袋深處,生生將那股縈繞不散的香氣從她身體里剝離開來。
秦九葉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高熱燒灼后的肺腑喉嚨又干又痛,她只喘了幾口氣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冷汗將她整個人都浸透了,每咳嗽一下,那粘在皮膚上的里衣便拉扯著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是散了架一般,幾乎快要支撐不住她的血肉。
夢境中那斷斷續續的尖銳聲響依舊未停,她掙扎著支起身體、順著聲音望向窗外。
微弱的光隔著窗亮起,隱約映出了一團影子,小小一只、斂翼尖尾的樣子,就懸在聽風堂屋檐之下。
寒風在窗外呼嘯。冬天還沒過去,春天還未到來,為何會有燕子呢?
夢境中最后一幕所見仿佛穿越一切來到了現實,她突然生出一種沖動,一種不顧一切想要探尋到一個結果的沖動。床榻邊有人坐過的痕跡,藥物還在她體內作祟,但她顧不上這些,翻身跌下床榻,用冷硬的地面喚醒自己殘存的意志,觸地后的腳跟一陣針扎般的刺痛,她咬了咬牙、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向那扇窗。
老舊的窗欞被人從外面釘死,但上面裝飾用的十字欞花已經破損老舊,她伸出有些麻木手指伸進狹小縫隙中,將血肉當做工具、一下又一下用力撬著,木刺嵌入指甲、劃破指尖,鮮血隨之涌出,但她并沒有停下,直到那縫隙吱呀一聲撐開來、露出一個小洞來。
冷風灌進屋中,帶著一股冬日特有的煙柴氣味,她貪婪呼吸著,讓那股涼意傳遍全身,隨后將手從那小洞伸出、夠向窗外那搖晃的影子。
一塊冷冰冰的鐵疙瘩落在手中,她顫巍巍收回手、往掌心看去,只見一只小巧的鐵燕子正半張著嘴、直愣愣地看著她,老唐那張老臉就這么猝不及防出現在她腦海中。
聽風堂的消息統共可分三種,一曰穿堂燕,二曰堂前燕,三曰燕回頭。
鬼使神差般,她用沾了血的手指摸上那燕子腦袋、用力一轉,鐵燕頭一回,嘴中掉出一支小小的紙卷來。
微涼的信紙展開來,上面的字跡是老唐的,字如其人,干練而清秀,細節處透著一絲狷狂。只是內容一看便是老秦的口吻,遣詞造句不甚講究,想到哪是哪,有那么點顛三倒四。
可講不講究根本不重要,她只看了個開頭,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