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邱府中出來后便徑直趕來聚賢樓了,一路上可謂沒有片刻耽擱,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卻先他一步到了周亞賢耳朵中。由此可見,這位督監遠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監察平南三路大軍、代表平南將軍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閑之輩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緒一瞬間收斂,他又變回了那個嚴謹自持的年輕督護。
“多謝督監掛心,這些年家中事務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只短暫停頓了片刻,卻逃不過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亞賢顯然察覺了什么,但當下卻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將話題引向了別處。
“你素來不喜官場走動,更不會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軍營之外的事你或許聽聞較少。如今在這龍樞一帶,邱家二少爺的名號可是響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發厲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錢善賈、長袖善舞,是個有趣之人。敢問斷玉君,究竟是這都城與九皋離得太近了些,還是邱府的家事傳得太遠呢?”
對方喚了他斷玉君,這是他在昆墟習武時得來的名號,也是教他習劍的昆墟門主元知一親自賜下的。這名號既是榮譽,也是約束,時刻提醒他一切榮耀背后所要擔起的沉重責任。
周亞賢的聲音依舊溫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卻猶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
“他只是生性喜愛結交,并無其他心思。而且他幾乎從未離開過九皋,更無一官半職,怎談得上長袖善舞?這些督監應當都是知曉的。”
然而周亞賢對他的解釋顯然并不滿意。
“你當記得,將軍乃是體恤你離家多年,才應允你的請求,讓你回了九皋。然此舉終究是背負著許多壓力的,若讓有心之人抓到把柄,莫說這一件案子,就連這座城、乃至這座城中駐守的人都將被翻個底朝天。將軍此舉是為保你,也是為保邱家。畢竟二十多年過去,邱家的處境并未有所改變。夜路難行,將軍的心意,斷玉君是否明白了呢?”
對方話音落地,整個茶室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邱陵盯著眼前那杯已然變冷的茶水,心緒卻仿佛沉入無邊無際的深海之中。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
從當年他孤身一人離開九皋,再到書院苦讀,再到投身行伍,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因這一切而變得艱難。
可既然他生在那處院墻中、身上穿著月甲、承襲過那套棍法,他就得接受這一切。
他不求能有人對他伸出援手,只求那些人不要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
他也當然明白眼下這條路很可能不是一條通往光明的路,他既期望著它能帶他、帶邱家走出這座圍城,走出這場醒不來的噩夢,但也擔憂著它的盡頭其實空無一物,亦或者是另一場噩夢。
他的復雜處境使得他注定孤獨。他將一個人做決定,一個人判方向,一個人行夜路。
今日之前,他對周亞賢所言除了默許和接受,或許再無其他答案。
然而今早卻有人找上門來問他:是否愿意同路。
蘇家的案子不過是一場他已經歷過無數次的風雪,卻令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種不輸于他的堅韌,也看到了她同他一樣艱難前行的處境。
他們像一對暴雪中艱難前行的同路人,天寒地凍、饑寒交迫,卻自始至終沉默著,沉默著等待對方先說放棄。
如果有一人先說放棄,那另一人便也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他們便終將被那看不見的敵人所擊敗,屈服于嚴酷的命運,消散于風雪之中。
但作為他的同路人,她挺住了。
明明是最瘦弱、最不起眼、最令人不抱希望的那一個,卻陪他走到了極寒深處。或許還將陪他走到一切的終點。
既是如此,他又怎能先說放棄?
年輕督護仍低著頭,過了許久,他才緩緩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勞煩督監轉告將軍,將軍心意末將已領悟。只是此案多幽蔽險阻,我已跟進至此,當中細節最是了解不過,一不可在此時斷廢,二不可假借他人之手。我既已決定,自當一力承擔后果。若有違逆冒犯之處,便改日親自登門向將軍請罪,愿領一切軍法責罰,絕無怨言。”
周亞賢靜靜望著年輕督護微彎的背脊,恍惚間又看見了他們初見時、對方騎馬入軍營時的情景。
彼時那還只是個少年,一身布衣、眉眼沉穩,唯有腰間一柄長劍颯然帶風,雖是執意入行伍之人,卻天生有種玉一般氣質,立在一眾金鐵之中,等待著被擊鳴的那一天。
美玉堅硬,質潤無暇,不染纖塵,卻也脆而易折。
周亞賢的目光最終落在對方腰間那塊水蒼玉上。
“玉碎,是為不吉。”
邱陵覺察到對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識撫上那缺了一半的玉佩。
“它并非破碎,只是一分為二,交出了自己的一半。”
窗邊的督監沒有立刻回話,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