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上了歲數,腿腳便不如以往靈便了,是我交代他們走慢些的。這幾日天氣也不錯,就當是出城散散心了。”
石懷玉的回答是溫和的,可落在邱陵耳中仍能聽出一層外人難以察覺的憂慮。
昔日黑月軍的領將,戰功赫赫、行疆千里的大將軍,如今竟只能蜷縮在龍樞的一座城池之中,就連出城祭拜戰死的舊部也要被監視、被督促,一舉一動都由不得自己。
心緒翻涌許久,邱陵臉上的神情終于勉強歸于平靜。
“是我太久沒回來,對家里的事生疏了。日后若是家中有何難處,懷玉嬸可差人告訴我……”
他話還沒有說完,手便被握住了。
婦人的手寬厚而溫暖,握住他的時候是那么用力,以至于隱隱有些顫抖。
“大少爺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他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他的參將已快步穿過大門,直奔他而來。
“督護,周大人來了,說此刻就在聚賢茶樓等您過去。”
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就這么停在了喉舌之間,邱陵感覺到那股壓在手上的溫厚力量慢慢移開來。
石懷玉收回了手,視線也低垂了下去,就只站在那里,靜靜等著對方說出要離開的話。
陸子參幾乎不敢抬頭去看眼前這一幕。
他覺得以往戰場上廝殺最慘烈的場景恐怕也不比眼前這一幕殘酷。
“公務在身,不敢耽擱。”年輕督護終于開了口,但他說完這一句,又立刻輕聲補充道,“懷玉嬸可將湯放在爐上溫著,我回來便喝。”
婦人前一刻還低垂下的眼睛瞬間便亮了起來,她點著頭、連聲說道。
“好、好,你去吧,湯我幫你溫著,回來喝正好。”
邱陵最后看一眼這處冷清的院子,不再耽擱,轉身同陸子參快步離開了。
馬蹄聲遠去、徹底消失在院墻之外的那一刻,一道身影從內院深處走來,緩緩停在那片血櫸投下的樹蔭之下。
石懷玉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面上仍帶著幾分未來得及褪去的喜悅之情,見到來人便輕聲道。
“二少爺,大少爺方才回來了呢。”
許秋遲的聲音毫無起伏地響起。
“我知道。但他不是又走了嗎?”
他今日沒有穿那些顏色鮮艷的衣裳、頭上也沒戴那些花里胡哨的翠冠了,只穿了一件深色的衣袍,發間是簡樸的青玉簪子。
他已經很多年不穿這種衣衫了,今日換上前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穿上了。
他想,如果是在家中,他至少應該盡量體面地同對方相見,這樣一來他們便能夠在一種和諧的氛圍中簡單問候幾句,之后去探望父親的時候也不至于鬧得太難看,甚至他或許可以試著說起家中正發生的事,或許對方會覺得愧疚,或許就愿意幫幫他……
但這一切都只是他所想的,他那兄長顯然并沒有想過這些。
許是見他神色難看,石懷玉忍不住走上前來,輕聲寬慰道。
“大少爺說了,馬上便會回來的,還讓我將湯熱上呢。二少爺要不再等等……”
許秋遲毫不掩飾的冷笑在空蕩蕩的庭院中響起。
“昆墟斷玉君向來說一不二。只不過你方才見著的那個并不是斷玉君,而是我那好兄長。他在邱家做長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幾時能夠當真呢?”
他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穿過月門、向著內院而去,只留那婦人孤零零立在空庭中,嘆息聲很快便被蟬鳴淹沒。
若說聽風堂乃是四面聽風、廣納八方之地,那聚賢樓就是整個九皋城最密不透風之所。
這里的“風”,指的便是消息。
那聽風堂是座荒廢破廟改建的,堂主本人便有些邋遢,堂中桌椅沒有一副是完整不缺腿的,桌面上浸著常年的茶漬,堂前的牌匾都是歪斜的,堂中連個跑堂小廝也不見,常年擠著一群亂哄哄的江湖客,就連南城的乞丐也經常成群結隊地溜進去偷茶水喝。
而這聚賢樓聽聞乃是高人看過風水后、特意運了黑沉木搭建的,當家掌柜馬牧星不論何時都立在那漆木柜臺后,根根發絲都梳得瞧不出錯來,樓中各處一塵不染,就連一張擦臺面的帕子都是細絹制成的。這里的小廝嘴上功夫了得、能講天南海北的方言,便是穿著最體面的世家公子都要在那門口的銅鏡跟前正正衣冠才敢邁進樓中。
反差如此之大的兩間茶館分坐城南城北兩端,而這聽風堂的堂主和聚賢樓的掌柜也是多年的死對頭了。傳聞兩人當初竟是同一年來到這城中開張,曾在一條街上擠了大半年,其間明里暗里過招無數,最后以那聽風堂落敗為定局,堂主流落南城一間破廟,只得做起了江湖生意。
城中茶客談起此事都言:如此“深仇大恨”,便是多年過去怕是也難釋懷,只是這些年兩人都上了歲數,不再明面上較勁了,不過暗地里是不是還有過節,那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