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于沒日沒夜地翻山越嶺、卻連抬頭看一看日升日落的時間也沒有;不甘于穿梭鬧市人海之中、為了幾塊銅板和唯一的朋友斗法慪氣;不甘于掙扎于泥濘之中、呼吸著污濁、吞著自己的淚和汗,滿眼只有求生和茍且。
貧窮和日復一日的苦日子不是她的痛苦。
這才是她的痛苦,這才是她無法克服的難題,這才是她同老秦總是爭吵不休的原因。
回顧她從前的人生,她確實將自己的性命看顧得還不錯。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么別的了,她只是活著而已,同那渾渾噩噩、為生存之欲望而驅使、在饑餓中徘徊不可終日的和沅舟也沒什么不同。
可人終究不該只是活著。
從前她并不以為如此,可如今經歷過種種之后,她終于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唐慎言和李樵的質問聲猶在耳邊,而她整夜的彷徨在這一刻突然便煙消云散了。
李樵的話沒有錯,她確實是那個最懂得生存之道、很會為自己盤算的秦九葉。
可邱陵的話也沒有錯,完整的秦九葉要比那個一心討生活、賺銀子的自己再多一點。
勤儉吝嗇、穿著灰撲撲的舊衣衫的是她,在破掉的袖口繡上一朵小花的也是她。
她所求的不多,只是比‘活著’再多一點而已。
為此她愿意去忍耐、去冒險、去承擔更多。
現在想來,最早看透她本質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師父。
她還記得初見師父的那天,同眼下一樣是個仲夏時節晴朗的一天。
秦三友帶著她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好不容易來到卻行山腳下那間破草廬,一老一小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她那時還小,只想著餓肚子的事,但秦三友卻很緊張,對自己那一籃子雞蛋沒什么信心,也不知她那看起來有幾分窮酸的師父是否會挑剔她的資質。而在此之前,秦九葉已經被各行各路的師父們挑剔了個遍。
出乎秦三友的預料,師父并沒有像先前那些人一樣對她從頭到腳地考察掂量,只隨意在她面前擺了七八樣草藥,讓她隨心選上一種。
她猶豫了片刻,抬手抓起了其中幾枚藍紫色小果子。
她后來才知道,她選的是山菅蘭的果子,那東西毒得很,是那七八樣草藥中唯一不好入藥的東西。
七八分之一的概率她也能選錯,現在回想這件事,她仍覺得或許老天是并不贊成她學醫的。
然而彼時不論是她還是秦三友,對此都一竅不通。她的命運掌握在她師父手中。而她師父是個怪人,偏不信邪,喜歡和老天對著干。
她現在仍記得師父當時的那一番“狡辯”:這孩子若是學醫,說不合適倒也合適。
說不合適,自然是指秦九葉的本性。她看似卑微隱忍,實則反骨天成,總會被美麗卻危險的東西吸引,這早晚會將她卷入麻煩之中。而惹麻煩、活不久的醫者,著書的經驗自然會少上許多。
而說合適,亦是指她的底色。一個愿意劍走偏鋒、獨辟蹊徑之人,只要愿意承受荒蠻孤獨、在荊棘遍布之路上前行,終將到達前人未及之所,開悟前人未沖破之境。
再后來,她跟著她那不靠譜的師父開始進山采藥。她們常會走錯路,誤入深山密林之中,一困便是好幾日。
但師父從來不以為意,也從來不會因此而放棄那些長在高山懸崖之上的珍貴藥草。師父說:要想去到險遠之地、絕妙之境,勢必會走些不同尋常的彎路、錯路、斷頭路。相反,那些許多人走過的路,往往只能帶你去到擁擠貧瘠之所。
師父生得一張相貌平平的臉,如今她已有些記不清師父的長相了。
除了那些繁復藥理、醫經論典、記賬手段,她以為自己不會記得旁的東西了。
但師父說過的話,原來她都記得。
思緒翻涌間,東邊的天漸漸泛起白色。
秦九葉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扶著那棵老桑樹粗糙的樹皮,在樹枝間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
她的動作很慢,因為在此之前,她雖然無數次光顧過這座院子、爬上過這棵桑樹,卻從沒有這樣做過。
她不是不想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只是她知道那些高處的風景并不屬于她,多看一眼又有什么意義呢?平白多了跌落的風險罷了。
然而此時此刻,當她抖著雙腿站在樹頂,望向遠處那一片片低矮錯落、不見盡頭的屋舍,她突然覺得這件沒有什么意義的“小事”也沒有那么多她想象中的風險的。
就算沒有從樹間跌落,她在丁翁村村口那條破路上也沒少摔跤。而現下她所做的,不過是從小心地趴著、變為小心地站起身來而已。
這世界其實并沒有因為她的這一舉動而發生什么變化,但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世界在她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
深綠色的桑葉在她頭頂一陣沙沙作響,秦九葉抬頭望去。
那是一只正在搭窩的喜鵲,它銜著枝條落在樹頂,正有些警覺地看著她。
一人一鳥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