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靜，伏月山籠罩在淡青色的霧光之中。竹屋外，銅鈴被夜風輕輕叩響，發出低沉悠遠的聲響，隨風飄散在山間湖邊。

敖瀾獨自坐在榻側，與竹屋中的人共享這份難得的寧靜。他手指扣著膝側衣袍，胸口起伏，難以平息心中的涌動。

今日湖中之景，仿佛還停留在他的指尖與眉間，那份濕熱的觸感與毫無防備的依賴，讓他縱有萬年修為，也無法徹底壓下心底翻涌的波瀾。

他抬眸，見她在榻上睡得安穩，睫毛輕顫，唇色柔軟紅潤。那完全信任的模樣如同一根線，悄無聲息地牽住了他的心。

敖瀾暗思，＂小景沉睡的時間越來越短，身上的靈力也愈發充盈。再過些日子，或許便能將她送回西宮，靜候與神尊元靈合一的時機。＂

思至此，他心底涌起一絲惆悵，難以言喻。

他獨居深海，千年修得神格，化為應龍，又經萬載雷霆與寂寞淬煉，終成金龍，列于龍神之位。

回望成神之途，他未曾祈許過什么宏愿，也未曾踏過一條偏離正道的岔路。

然而正因如此，他更知曉

所謂神位，從來不是庇佑與榮耀，而是海水般冰冷的孤寂，是在漫長歲月里被迫與萬物保持距離的清醒。

越是登高，越無人可與并肩。

他抬眼望向遠處的湖景。

仿佛深海沉穩如昔，層層浪花如無形推手，將他推往深淵禁錮，也壓著他萬年來未曾改變的靜默。

偶有自岸上的光從海面上透了進來，映在他金色龍鱗上，他卻始終沉在水底，不驚也不動。

或許是沉得久了，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些微弱的情緒，是不是早已被深海吞沒。

他幼時，初聽父王哄睡時講述叁界紀事，提及妖身成正神之路，白虎神尊成神之途，乃叁界獨有，他當時難以理解

為何這位除盡崇邪的西宮神尊，當年還是妖身之時，竟敢頑抗九門雷部的馴服，既不愿成為雷部天尊的坐騎，也不甘忍受輕視，爾后她又能輕易盡棄舊怨，在雷部兵將危難之際，助九門雷部擊退魔尊。

同時又甘舍肉身，成就白犬化為諦聽獸，剜雙目，以誓盡廣度妖類之苦的方式，獨自承受這巍峨神位的重量。

這個疑問，在他游歷四方之后，才慢慢明了。

妖成神這叁字，聽來似青云踏日般輕松自然，可誰又知白虎神尊在數萬年間，獨自背負了多少深沉苦悶。

妖界與人間，與龍族圣獸的天地截然不同，更非凡人間的高靈性，高秩序性。

那里沒有修道成仙的浪漫與尊崇，每一刻皆是最原始的肉弱相食，父食子以求延續，母棄子于荒野，夫妻一夜如盤中葷，手足為爭奪靈力而相殘，皆為常態。

那些被稱作妖的存在，生來便被殘殺欺凌，亦是做以飽腹之物，他們每一次的求生都是以命相賠的奮力一搏，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沒有半絲悲憫與良善供他們賴以為生。

他曾在深林之中，看到父妖食子為求增進修為，也曾在山谷之間，目睹手足相殘為搶奪靈力。

正因見盡殘酷，他才恍然地悟到，虎妖成神，從來不是得天獨厚，而是以妖身證道，以命為眾生點上了一盞燈。

而身為西宮白帝，四靈之一的她，與天帝共列，原可尊享永壽神格。她卻不辭辛勞，肩負起叁界安危。日日聆聽世間的苦楚，數次化解妖族紛爭，抵抗魔尊的侵擾。

降服黑龍之戰，震動叁界，天界仙人皆知。

白虎神尊因憐憫蓬萊亡靈，不忍為求戰功，將聚靈珠中的蓬萊冤魂與黑龍一同置于死地，讓無辜的魂魄墮入飛灰湮滅的絕境。

不是威勢，不是修為，亦非作為叁界戰神的靈力，而是她對同類妖族深沉的憐憫，使她在孤高中仍堅守庇護眾生的使命。

在數萬年的歲月之中，她獨自承受誤解與痛苦，只為讓妖類免于更多磨難。

那種沉默而冷峻的慈悲，超越了凡人與妖魔兩界的理解，也超越了他早已習慣作為龍族圣獸的傲氣。

敖瀾心底生出一種寧靜而深沉的敬畏。

這種敬畏，不像凡人仰望神祇時的不可觸及，而是從萬年修行中意識到的清明認知。

神，從來不是權勢與榮耀，而是必須孤獨地承受因果，在憐憫悲傷的同時，卻依舊能保持清明與疏離的存在。

他閉上眼，行以潛夢之術，夢中山路荒寒，風聲如泣。

一頭雙目血珠的大白虎伏臥在山石間，渾身傷痕淋漓，卻仍昂首，以靈識對著不遠處的白犬言道：＂我不解，為何我妖獸一族，天生便不得成仙悟道？只能淪為魔尊之器。＂

白犬被虎族天威所攝，四肢顫抖，卻在白虎的控訴中生出物類同悲的哀傷，＂你得了大因緣，九門雷部見你威烈，愿渡你為神獸。可我這一條在人間誤入兇途的白犬，又有哪家仙門，肯化度我？”＂

大白虎沉默片刻，血從雙目梢落下，卻決絕如狂風：＂地藏誓愿度盡一切眾生，地獄不空，誓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