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爺總說他什么都好,就是被仁德之名所累,缺了血性,不夠殺伐果斷。
他后來想過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當時常安嶺叛亂一案中,皇爺爺才會逼著尚且年幼的他做出選擇。
將軍府是他手足相抵的血親,白袍軍是千萬性命。
該殺誰?
他在大雪中足足跪了兩天兩夜,自小疼愛他的皇爺爺卻連一面都不肯見他。
第三天他依舊沒有做出抉擇,于是皇帝直接下令。叛亂之罪,罪無可恕。要將將軍府眾人當眾凌遲,千萬將士坑埋處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皇爺爺和母后口中的殺伐果斷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時候所謂仁慈不僅不能救人,反而只會害人而已。
最后他求著皇爺爺再給他一次機會,自己請命親自帶兵屠了將軍府滿門。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再沒有資格指責任何人。
只是·····
“只是人命可貴。”李祁忽然一本正經的說道,“無論是天皇貴胄,亦或是流民乞丐,都只有這一條命,沒了便什么都沒了。”
人命可貴。
這話若從旁人的嘴里說出來,蘇慕嘉怕不是會當著人面笑出聲來。
餓死的,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
蘇慕嘉見過的死人和活人一樣多。
人命輕賤,那是他自懂事起便明白的道理。
可這人端坐高臺,卻告訴他說:人命可貴。
蘇慕嘉在年幼之時第一次在長街上見到李祁的時候便覺得,這人同他過往所見之人都不一樣。他像是游離于這個世道之外,不曾接觸過凡人所受那些欲念困苦,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世人都在苦苦掙扎,然后心生悲憫。
空有憐憫眾生之心,卻無拯救眾生之力。
蘇慕嘉心中無聲問道:殿下,很累吧?
李祁不知道對面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接著說道,“殺了一次過后便會習慣,會耽溺,便會將人命看的比草芥還輕。往后再殺千人萬人也覺得稀松平常。可那樣的哪里還是人呢?蘇慕嘉,人和猛獸終歸是不同的,猛獸只管活下去,而人要像人一樣活下去。”
可我早已殺了千次萬次。
我已然成了猛獸。
蘇慕嘉微閉了眼,心神稍稍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也有人與他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候他還叫蘇十一,從南康王府逃出來之后,躲上了萬安山。
在那兒的第一年,山上不小心抓回了一個當官的。放了殺了都怕惹上麻煩,于是程竹做決定,索性將人留了下來。要是官府的人來找,起碼手上還有個把柄。
那人沒到五十,只是頭發都已經花白了。被鎖在柴房里,整天不想著跑,也不和人說話,就成天看著窗戶外邊的層山發呆。
有一天蘇十一去給人送飯的時候,那人看見是一個孩童后有些驚訝,而后忽然開口問,“孩子,你識字嗎?”
那人說他叫做白敬,讓十一喚他先生。
先生教他習字,授他詩書。
給他取名慕嘉,勸他向善。
十一那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怔然的望向了白敬。
“我殺過許多人。我現在是個土匪。”
白敬看著那張尚且稚嫩的臉,沉默許久。然后用他那干枯的手掌緩緩覆上了十一的手,“你生逢亂世,沒人教過你是非善惡,活著已然不易,又有誰能苛責你的過錯。十一,你也還只是個孩子而已。”
十一由著手被人握著,兇狠的小獸此刻收斂了所有鋒利的爪牙,虔誠的聽人教誨,他呢喃著重復著對方的話,“這樣啊,原來我還是個孩子啊。”
“既知恥惡,則善心將生。”白敬語重心長的說,“你本心不壞,又天資聰穎,是世道害你,才讓你成了今日這番模樣。我既教了你,就該讓你明白善惡對錯的道理。人之異于禽獸者幾稀,再亂的世道若連那幾分人性都忘干凈了又怎么能稱之為人。殺人害命從來就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從今往后你就叫蘇慕嘉,夜里夢回都該記著那些冤魂,時刻告誡不要讓自己爛在這泥里,成了那食肉啖骨的野獸。”
蘇慕嘉低頭時恍惚間好像還是那個懵懂的聽人教誨的孩子,再一抬頭,多少歲月散去,眉眼間稚嫩不再,他早已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他問,“殿下到底想說什么?”
“大晉如今朝局動蕩,百姓流離,外患漸生。我身居高位,放眼過去,似乎誰都是可用之人。可是人心難測,各人都有各自的圖謀。人人都一副赤膽忠誠的樣子,那張外皮下藏的心思卻是一個比一個多。”李祁的目光又落在了桌案上那盆川烏上,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后道,“所以我慎之又慎,生怕將良藥誤認成毒,亦怕將毒錯當成治病的良藥。我無所懼,只是我民何辜。”
“蘇大人。”李祁輕叫了一聲,而后看向了對方道,“既然川烏難得,就該用來入藥,也不至于白白糟蹋了東西。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