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沉了下去,月亮孤獨懸枝,將明未明的天,灰蒙蒙亮的時候,她睡著了。
暑氣蒸騰的夜晚,薄薄的汗像潮濕的霧氣,拂在身上,就黏膩膩的,撇不開。
很久之后,何人輕輕拍拍她的肩頭,迷迷糊糊里聽見,很輕乎的嗓音,也像停在山巔的霧似的,輕盈盈,沒聽清,就要散了:“出太陽了。”
她太困了,眼皮重得像石頭,不肯醒。
有人替她看了一場日出。
火紅的太陽穿透云層,照亮暗藍色的天幕。
白色的霧被光刺穿,看不見的神在天空中縱火,整片天都是鮮艷的橘紅色,云也是,火騰騰燒著了。
她靠著沉默寡言的人睡去了,被她依靠的人,卻異常清醒,肩頭擱著一份重量,壓得肌肉酸麻發(fā)痛,他幾度抬手,想要推開她,手頓在空中,又想。
再等等吧,哭累的人,好不容易睡去。
等她醒了,又要吵人。
她實在有些吵鬧,開心也吵,不開心更吵,嘴巴開開合合,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像被點燃的炮仗,引線擦亮,噼里啪啦,一個人就能制造好大的熱鬧出來。
讓他極不適應(yīng),他身邊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
只是,他沒想到,手指停在空中猶豫的那個瞬間,會被光陰碾壓,無限拉長,像一條細細的,無盡蔓延的線,一頭勾著過去的他,另一頭,纏住未來的她。
這一等,就是好多年。
…鋪天蓋地的紅光里,靠在他肩膀的臉頰,白白的細小絨毛也染上一道鮮濃顏色,而后,她順著他的肩胛、臂膀,栽了下去。
一個鮮活的人,就這樣大咧咧睡在他大腿上,自顧自蠕動幾下,膝蓋蜷縮,尋找到一處舒服的睡姿。
他遲鈍地愣住,血液一汩一汩,從心臟泵發(fā),充盈進四肢百骸,他并不習(xí)慣被人靠近,手無措地懸在半空。
這是意外的一天,母親與面色疲憊的謝阿姨,領(lǐng)著扁著嘴巴的伶俐女孩上門,讓他好好照看,他遵循大人的話,讓她抄寫作業(yè)。
她不高興,將作業(yè)本丟開,就開始吵人,大叫,哭泣,要去玩。
他勸服了她——只要她肯聽話乖乖寫完,會帶她去玩。
僵硬的姿態(tài)不知維持多久。
他低頭看著睡得香甜的人,烏蓬蓬的黑發(fā)里,在那些繁茂如絲的細線條中,冒出一只尖尖的,紅彤彤的耳朵。
大概是被熱氣蒸熟,正發(fā)紅,一枚月鉤形的小太陽。
天上的太陽觸不到,那么這個,可以碰一碰嗎?
溺在睡意中,半夢半醒的時候,她的耳朵,肉嘟嘟的,飽滿的耳垂,好像被誰捻起,食指與拇指銜住,指腹仔細的抿著,在皮膚上緩緩摩挲。
直到毛孔沁出汗珠,臉頰爬上紅暈。
身下的人動了動,用手掌蓋住耳朵,嘴里嘟囔:“癢,別撓了。”
他閃電般收回手。
……
謝清硯渾然忘了。
她把童年的回憶丟在那個有霧的山頭。
此時此刻,臉頰飛落濕熱的觸感,有誰在輕撫她的臉,是吻。
蟬鳴聲,草叢地,日月光,螢火蟲撲閃著翅膀消逝在云里霧里,眼前再度清晰。
她何時癱坐在地上,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咫尺之厘,舌頭舔舐過濕漉漉的淚珠,謝清硯聽見他說:“很久以前,你說你不愛哭。”
“還記得嗎?謊話精。”
“…全都怪你。”她哽咽。
“怪我什么?”
宿星卯捧著她的臉,淚水打濕了密叢叢的睫毛,像青草攢著露珠兒,啪嗒啪嗒往下滾,水太多了,睫毛沉甸甸聳拉著,看上去委屈巴巴。
他抬眼看她。
過往十年,在他眼里彈指一揮,疏朗的眉目日復(fù)一日地注視著她。
眼中鎮(zhèn)定,專注,冷靜,依舊不變。
“怪我喜歡小貓,還是,小貓也喜歡我?”
如此自然而然地開口,平常的語氣,像在與她談?wù)摻袢仗鞖夂芎谩?
“你胡說!”謝清硯嘴巴撅得高高的,小臉繃出冷冷的表情,反駁:“我沒有……”
氣勢很足,聲音卻細弱,像蚊子叫,全在逞強。
宿星卯握住她肩頭,從見面到此刻,他第一次用她掙不開的力道,強使她抬頭,看向他。
謝清硯目光閃躲。
宿星卯聰明得讓她畏懼,他眼睛像針尖一樣敏銳,分明能看穿她,卻偏要逼著她承認。
實在可惡的手段,拋著鉤子,循循善誘,不徐不疾地讓她看清,溫柔與強勢并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她在逃避。
他摁住她的殼,捉住她試圖往里蜷縮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