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城漸漸起了風。
月亮從云層中露出片刻,不一會又隱入陰云之下,連帶著整座城都跟著明暗變幻起來。
城南城北交接處的一條安靜細流中,一道影子安靜破開水面而過,快得連河邊新長的細草都沒有被擾動,若不細瞧只怕會以為不過是一尾浮上水面透氣的河魚。
終于走出最后這段水路,那影子緩緩靠近岸邊、浮出水面來。
影子的動作很慢,河水化作水珠從其身上那件特質的魚皮水靠上滑落,幾乎沒有聲響。
影子一步步走出河水,迅速脫下那件水靠放入背囊中,隨后匆匆奔上那座岸邊的石橋,石橋橋拱處擠著兩個斑駁的小字,隱約是“了無”二字。
這石橋又短又窄,一眼便能望盡每一個角落。
過了這座橋便是北城。而今夜的北城,注定不會有人注意到一道從水里鉆出來的影子的。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黑影轉瞬間已踏上橋面。
“夜路難行,我家少爺請姑娘搭車。”
冷不丁,一道有些冷傲的女聲在背后響起。
那黑影頓住,并沒有立刻轉過身來,開口時竟發出的是女子的聲音。
“你來看我熱鬧?”
紅衣女子抱刀立在橋頭那株老桑樹的枝干上,衣擺因夜風而微微飄動,像是一卷在夜風中展開的戰旗。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我家少爺好心要幫你,你又何必在這惡言惡語?”
橋上一身黑衣的女子笑起來,笑過后聲音更冷。
“我便是再不濟,也輪不到你一個被人嫌棄的臭丫頭來奚落。再來招惹我,我便反手在你這張小臉上扎幾個眼出來,看你以后還如何伺候你家少爺。”
江湖之中,真正有本事且狠心之人是不會在口舌上浪費時間的。他們會選擇直接出手,讓對方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這道理姜辛兒從前是不懂的。若是以往有人這樣用言語激她,她便會怒氣上頭、提刀而上、不戰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
但如今她已得了“高人”指點,能一眼看穿對方此刻的處境,只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隨即緩緩開口道。
“我家管事說,你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我先前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真如此。”
橋面上的人沒說話,但那雙露出來的眼睛中情緒卻十分可怕。
但她此刻不能再耽擱了。黑衣女子收斂情緒,抬腳便向前而去,似乎全然未把姜辛兒放在眼中。
下一刻,紅衣自樹上翻身而下,一個起落間、已然欺近到那黑衣身后。
“你本就不是我的對手。若非少爺讓我請你,我早就一刀砍翻你、再將你拖走了。”
黑衣女子一個靈巧的閃步退開來,面巾下發出一陣冷笑。
“你敢!你我都是一處出來的,若讓莊主知道了,你以為邱家就能護你到底嗎?何況你算什么東西?一條狗而已,哪個主子愿意為了一條狗開罪莊主……”
“我不養狗,只養鴨子。”
男子輕松愉悅的聲音在石橋對岸的馬車中響起。
那馬車停在一片煙柳月色之下,車簾伴著一陣打扇的聲響一開一合,隨風帶來一陣暖香。
“我既然留下她,就會護著她。她在我身旁一日,便是你那莊主親自來要人,我也是不能讓的。”
黑衣女子眼珠微轉,屏息環視四周。
“月黑風高、更深露重,二少爺孤身前來,不怕被夜行的惡鬼抓去打了牙祭嗎?”
許秋遲的聲音聽起來笑意更濃。
“姑娘說話怎地如此難聽?我擔心你探完聽風堂不認識來府上的路,這才特意出來迎你。何況我怎會是孤身一人?辛兒不是還站在那里嗎?”
黑衣女子心中已拿定注意,一個佯攻過后,不等那姜辛兒再纏上來,反手已揮出三根銀針,直奔那馬車中人而去。
車簾后的人似乎毫無察覺,任憑那毒針將輕薄的車簾擊出一排小洞,再無聲響。
黑衣女子勾起嘴角,然而下一刻,那車簾竟被人輕輕撩起。一只養尊處優、戴著紫玉扳指的手探了出來,一如既往的悠然自得。只是今夜那雙手中輕握著的不再是那把獸骨腰扇,而是換作一只木盆大小的繡繃。
那繡繃細竹作框,猛地一看似乎同閨中女子們經常把玩的沒什么兩樣,只除了上面的那塊繡布瞧著格外厚重了些,好似一面鼓皮一般,細看上面的“繡線”既不是尋常彩線,也不是金絲銀線,而是最普通不過的粗麻線。
眼下,那繡布上正立著三根毒針。許秋遲手腕轉動,那三根毒針便在月光下流轉出一道道寒光。
綠衣女子將此物交給他時說過的話似乎還縈繞在耳邊,他抬手輕輕拂過那張繡繃,再開口時聲音中竟有些惋惜。
“慈衣針固然刁鉆有趣,可你既承襲此針,當知曉它的來歷。此針能透頑石、穿利甲,卻唯獨對上布帛衣料時會落于下乘。尤其是以漿糊過的碎布做底、粗麻做線、行針密密的料子,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