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從蘇慕嘉拿過傘,走過去替人遮住雨水,問,“你想和我說什么?”
鄭常勝頓時眼淚縱橫,他年少之時僥幸入了軍營,成了赫赫有名的白袍軍。原本哪里想那么多,只覺得威風。誰知得了小殿下一言,他正是少年得志豪情萬丈想要建功立業,卻不料常安嶺一戰之后自己成了棄兵。多年過去,豪情壯志寂滅無蹤,卻在那夜機緣巧合之下再見到了太子殿下。
將士死戰,方無愧于國。鄭常勝此刻又悲又喜,他張著嘴,眼睛都瞧不清楚東西了,只是說,“當初立功抵罪之言,末將如今也算是沒讓殿下失望。”
“是,鄭副將做的很好。”李祁語氣鄭重的回了人一句。
鄭常勝累極了也痛極了,聽到這句話后笑著閉上了眼。啞聲道,“那就好。”
那大夫剛看了眼傷口,還沒來得及給人止血,只看到病人猛地泄力,他立馬拿起手腕給人看脈。而后連忙跪身在李祁面前道,“啟稟太子殿下,這位大人······已經去了。”
李祁不說話,周圍人也不敢有所動作,都靜靜等著。
李祁從剛才開始就覺得頭昏腦漲,耳邊一直嗡嗡作響,他稍稍有些恍神。面上卻滴水不漏,而后緩緩俯身把手里的傘放下來蓋住了鄭常勝狼藉的身子。輕聲說了句,“給人厚葬。”
他站直了身子攏了下氅衣,自己一個人轉身往長街上走。
兩側都是商鋪,李祁剛走沒幾步,那些商鋪都點起了燈給人送行。
蘇慕嘉望了眼那個有些落寞蕭索身影,很快重新拿了把傘,追了上去。
“前面有處青苔,當心別踩著了。”蘇慕嘉給人執傘遮雨,問,“殿下在想什么?”
“在自省。”李祁聽到人的話停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然后抬腳繞到另外一邊走,“在想自己有沒有做錯什么。”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蘇慕嘉跟著人一步步走,說,“殿下何必苛責自己。”
“你不該這么想。”李祁話說的平淡,輕聲和人在夜里聊著。
蘇慕嘉說,“嗯?”
“我的一句話,便能決定萬千性命。他們并非因我而死,卻也因我而死。”李祁抬手,指節推著傘骨將傘面往蘇慕嘉那邊回傾了些,說,“我得這樣想,我需得敬畏懼怕,一言一行才會越加慎重,往后行差踏錯的時候才會越來越少。人若安坐明臺不見風雪,最忌諱的就是眼里看不見生民之疾苦,百姓之性命。誰受萬民奉養,誰就該察萬民苦樂,喜其所喜,悲其所悲。今日寬慰之言都是明日大錯的禍端,你在我身邊,更該時刻警醒著我才是。”
蘇慕嘉靜靜的聽完,然后說了一句,“這樣聽著,殿下未免活的太過可憐。”
“你說什么?”李祁疑心自己聽錯了。
“出生便被架在高臺之上,一生都被身邊之人推著往前走,從來沒有選擇的余地。久而久之,連自己也把自己困在了這座金籠中,千錯萬錯攬于一身,一言一行都要照著別人眼里的樣子去做。”蘇慕嘉字字清晰的說道,“這樣活著,難道不可憐嗎”
不可憐嗎?
李祁攥緊了手里的佛珠,毫無預料的被人略顯刻薄的話刺了一下。他起初覺得這話荒誕可笑,可細思之下卻又發現自己竟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辭。
先帝看重出身,一生之愿便是有朝一日可以一統天下,成為千古一帝,他自己完成不了的雄圖霸業,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后代血脈身上。可惜嫡皇子癡傻,皇長孫李祁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先帝將李祁帶在身邊,幾乎是傾其所有悉心教導。
先帝嚴厲,眼里容不下一點沙子,每每李祁出一點錯,都會被罰抄寫經書。
萬遍經書,以思己過。
李祁自懂事之起便被先帝告誡,他的一念之錯,于大晉而言就是生靈涂炭。
他的悲憫之心,便是這樣被教出來的。
所以李祁事事小心,步步謹慎,日日自省自察,唯恐走錯一步,不敢松一口氣。
先帝的心愿,百姓的生死,大晉的命運,一座座大山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李祁覺得自己此刻像是被人生生剝開了,給人展示他那些極力隱藏不為人知的窘迫疲憊。
兩人已經走到了民區,正是夜深,這條道上沒人點燈,略顯昏暗。
他們各自站在原地,李祁不說話,蘇慕嘉也跟著不吭聲。不知過了多久,李祁抬步往前走,語氣有些冷的和蘇慕嘉說,“不必跟著。”
只是剛走出傘下,便被一股力猛地拉著拽進了一旁的窄小巷道里。兩個人身形一起藏進了一片暗色之中。
李祁整個人被重重的摔在了墻壁上,靠上去的時候后腦被人伸手墊了一下。
傘被扔在了地上,被風吹的動了兩下,在空曠的街道上漫無目的的飄蕩,再被狂風撕扯。沒了遮擋,雨水落在了兩人臉上。
李祁瞇著眼,眼神凜然。雨珠順著長睫往下落,微微抖動著。
地上被雨淋的潮濕,他的月白袍子沾了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