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現(xiàn)下卻是懂了。
他生氣,是在氣蘇慕嘉不知分寸,屢屢觸犯自己的禁忌。也是在氣自己,失了心智一味的偏袒維護(hù)。
不知分寸的豈止是蘇慕嘉,還有他自己。
若是旁人,僅僅憑萬安山這一件事,他便不會(huì)放任對方留在金陵官場。哪里還會(huì)有今日之事。
“周回是在四年前收你為養(yǎng)子,在那之前呢?”李祁突然問道。
十三被天青月白抓到之后什么都不肯說,李祁是在看到十三隨身戴的那把長刀的時(shí)候起的疑心。那長刀樣子特殊,并不常見。李祁之前在萬安山被追殺之時(shí),在那些匪徒身上曾見過。本來都是些不為人在乎的小事,此時(shí)卻讓李祁將一些猜測連了起來。
“在萬安山上為匪。”李祁幾乎篤定的問出了自己的猜測,“是嗎,蘇十一?”
陡然從人嘴里聽到這個(gè)名字,蘇慕嘉一直冷然的神情忽而生變。
最后只從嘴里輕輕的吐出一個(gè)字,“是。”
長劍從蘇慕嘉頸上移開,被人隨意扔到了地上,硬鐵砸在軟地上,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靜悄悄的。
李祁在想些別的事情。
五年前蘇慕嘉也才十四歲而已,當(dāng)初上山的年紀(jì)只會(huì)更小。他在想一個(gè)半大的孩子是為何被逼到上山為匪,小小年紀(jì)又是如何在那些窮兇極惡之人中活下來的。
他不知道,也想不到。
李祁淡淡的垂著眼,看著蘇慕嘉此刻喪家之犬般的模樣,傷口還在滲血,殷紅的血液順著頸線隱沒進(jìn)衣領(lǐng)。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是韌勁。
“我教你看重自己,也要教你看清自己。”李祁伸了手,拇指和食指扣住了蘇慕嘉的下巴,不許人低頭,讓人看著自己。“我知道你受過苦,被人欺辱打壓的味道是不好受,所以萬般行徑自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瞧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嗎?就只拿今日這一件事來說,蘇十一,犯了我的忌諱是死罪,你拿什么來救自己?嗯?”
蘇慕嘉被人激的心中平白生出一股瘋來,他忽的出手一把握住李祁露在外面的那截細(xì)白手腕,使了大力拽著李祁往下。
李祁不防,被人猛地一拽往前一個(gè)踉蹌便那樣半跪在了蘇慕嘉的面前。
兩個(gè)侍衛(wèi)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了,雙雙拔劍架在了蘇慕嘉的脖子上。卻又不敢妄動(dòng),怕刺激到了蘇慕嘉,讓他真的傷到了太子。
蘇慕嘉眼中無懼,反而湊到李祁耳邊,情人低語般輕聲道,“我原本是想讓殿下疼疼我的,可哪里想到殿下如此不留情面。”
“殿下不是想知道臣有多大本事嗎,那臣告訴您。尸湖案兇手是誰,呂正因何而死,明日獵場有亂,殿下猜猜背后主謀是誰,又是沖著誰去的?這些我都知道。”蘇慕嘉往后退了些,兩人之間近的幾乎呼吸交纏,蘇慕嘉握住李祁手腕的手沒放,他故意按了按那塊腕骨,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李祁,幾乎帶著些狠意的笑著問,“殿下,現(xiàn)在還想殺我嗎?”
或許是方才的情緒起伏太大,體內(nèi)蟄伏了許久的萬花毒忽然爆發(fā),比以往都要來的猛烈,殘虐的不講道理。
那副好看艷麗的皮囊之下,沒人知道他正在忍受宛如被數(shù)萬只蟲蟻啃噬蠶食筋骨血肉,爛肉黏連在一起,又被重新扯開,牽扯著全身,骨頭似乎被一寸寸碾碎,每一下都混合著自己從喉嚨處堵截,再強(qiáng)咽下去的痛哼。思緒好似混沌一片,卻又偏偏萬分清醒。千次百次,無窮無盡,漫長望不到頭的酷刑。
素慕嘉覺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好痛
好想,殺了自己。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腥甜的味道填滿喉間。
他痛苦的微微閉眼,蒼白的額頭上瞬間便滲出肉眼可見的冷汗,眼皮抖動(dòng)輕顫。
再睜眼時(shí),那雙在外人面前向來帶著幾分笑意與可憐的眸子,染上了一些肆意的瘋狂。無邊痛意侵襲而來,讓他幾乎要失了神志。
李祁不是瞎子,此刻自然也察覺出了不對。
握著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越加收緊,皮肉緊繃,突出骨節(jié),而那只手卻在無法自抑的微微顫抖。
李祁和蘇慕嘉一起痛著。
他似乎看見面前的蘇慕嘉正在被撕裂,他痛苦的掙扎著,在可怕的地獄夢魘中無法逃脫。透過手腕處傳來的微薄痛意,李祁忽然就窺見了幾分對方那些藏于深處的無人可知的漫長細(xì)碎而又喧囂磅礴的折磨。
“蘇十一?”
李祁蹙眉輕喚了一聲。
被叫的人眼中的混沌稍稍退散了一些,他有些脫力的跪靠在了李祁的身上,額頭抵在李祁脖頸間,嘴里呢喃著在說些什么。
李祁沒聽清,他稍微低頭,靠近了些,下顎擦過對方額間,細(xì)膩皮肉只傳來冰涼一片。然后便聽到那氣息微弱而又莫名帶著狠厲的話,說的是,
“我不會(huì)死。”
那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每一個(gè)字都混雜著濃烈的不甘,仿若地獄中的惡鬼在低語。
我不會(hu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