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葉菁菁出辦公室找赤腳醫生借蠟紙時,就看見陶春花雄赳赳,氣昂昂地去找等在手術室外面的病人家屬了。
“社員同志,請你發揮精神,讓蘇大夫給我兒子開刀。他是一位優秀的青年工人干部,將來要為國家……”
因為隔著有點遠,加上醫院里人來人往,吵吵嚷嚷,葉菁菁沒能完全聽清楚陶科長的話。
但光是她聽到的這點兒,已經足夠讓她眼前一黑了。
媽呀!不說你求的事情有多荒謬,你這是求人辦事的態度?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在施舍,施舍人家表現的機會呢!
果不其然,全院都聽到了一聲怒吼:“滾你媽的蛋!你們工人是人,你們城里人是人,我農村人我們農民就不是人?滾!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都是活祖宗 關我屁事
得, 直接談崩了。
周秀芳絲毫不掩飾鄙夷:“陶科長真是在甜水窩里泡暈頭了,真是什么話都敢講?!?
沒點兒b數。
以為農民、農村人都敬仰工人、城里人?
鬼哩!事實上,在工農產品剪刀差的影響下, 城鄉以及工農之間的矛盾是暗·潮洶涌。
她下鄉插隊的時候,當地農民就直接對縣知青辦的干部說不歡迎。
因為知青的到來, 分了他們農民的生產資料——土地, 直接影響了他們的收入。
別說知青是靠自己的雙手種莊稼養活自己的。
沒地,你種個屁莊稼!
換成農民跟你紡織廠的工人打商量, 我和你一道上班,你四小時我四小時, 工資補貼福利全都分我一半。
你看紡織廠的工人樂意不樂意?
你工人、城里人不愿意的事,你憑什么要農民、農村人興高采烈地接受?
眾所周知,本地處于平原地帶, 多少年來都是人多地少, 農民自己還嫌田不夠呢。
除了被迫接收知青外,大隊交了公糧又要交余糧, 完了上面領導來視察,一句話又逼得農民連口糧都不夠,還要“主動”繼續為工業建設做貢獻——
同樣讓農民一肚子怨氣。
周秀芳清楚地記得,她招工回城前一年,上面政策松動,鼓勵農民多養豬積肥種田。
當年她所在的生產隊,家家都養了好肥豬,糧食也豐收了。
結果悲劇來了, 上級領導來視察,一拍巴掌,好, 你們豐收了,那就多為國家做貢獻,多交糧吧。
還有這豬,你們看,工人兄弟為生產大干特干。我們社員同志是不是應該發揮精神,讓工人同志過個好年啊?
那一年過年的時候,周秀芳就聽到生產隊的社員憤恨道:“我們農民不是下苦人,是下賤人,不配吃肉,也不配吃飽肚子。”
到了第二年她離開的時候,她所在的大隊,糧食就嚴重減產了,也沒幾戶人家愿意繼續養豬。
這些是報紙上不會說,廣播里也不會提,卻實實在在發生的城鄉矛盾。
開會要求鬧革命的時候,除了二流子之外,基本沒有任何農民配合。
他們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的,城里人有糧票有肉票有油票,吃飽了撐的沒事干鬧革命去好了。農民都扛肚皮了,還要鬧革命,純粹是作踐我們農民。
陶科長不長腦子,自己往槍口上撞,被人撅個跟頭,都是輕的。
病人家屬惱火了,不顧天冷,直接盤腿坐在手術室門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我看不給我家小根子開完刀,哪個敢哄大夫出來!”
葉菁菁借到了蠟紙,招呼周秀芳:“走走走,我們回去刻蠟版吧?!?
對對對,天塌下來都不能耽誤大家學習。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鐵筆摩擦隔著蠟紙的鋼板,發出的沙沙聲。
不刻蠟版的人,則分看剩下的資料,努力多記點內容。
中途赤腳醫生進來拿自己的杯子,倒水喝時,葉菁菁關心了一句:“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蓖踽t生都麻木了,“他爸爸來了,跟他媽媽吵了一架,決定等蘇大夫開完刀,再繼續給他手術。”
辦公室里的工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曉得該如何評價。
王醫生兀自氣憤著:“他爸爸說謝醫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信不過哩。還非得讓謝醫生保證肯定能開好刀,才讓他手術。這怎么保證?也不想想,有志不在年高,我們謝醫生救的人命,比他吃過的米都多?!?
這話有點夸張了,謝廣白再厲害也不過21歲。
但考慮到他是王醫生的帶教老師,做徒弟的夸張點也正常。
辦公室里的工人們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該懸著心還是松口氣。
他們的確不想劉向陽死,沒那樣的深仇大恨。
但劉向陽他爹媽耽誤治療,最后劉向陽治不好,那責任可不能推給工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