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一切衣衫水粉皆由父母置辦,唯一見過的人是上門來做客的林瑜嘉,以至于不識鄰家的蔚然。
白日在繡房度過, 夜里則與書卷為伴。她也曾問過父母書中的東西市長什么樣子,阿娘說她身體弱,人又笨,恐失儀惹人恥笑,等長大成了婚,就能自己去看了。
群青以為所有的小娘子都是這樣長大的,直至看見風塵仆仆的蔚然和手上的帷帽,她分明就是一個特例。還有她提到的,什么請帖和信件。
一種異樣的情緒在胸中盤旋,對眼前這安全舒適的閨房,群青忽然覺出幾分陌生。然她畢竟不傻,道:“下次你過來,直接把信夾在我的窗欞邊……”
群青話未說完,兩人一同聽見了門響,蔚然迅速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壓在窗欞下便跑。
跑了老遠,又轉過身來小聲囑咐道:“你會不會看?用米湯!”
阿娘端著午飯進來,群青剛好把窗戶關緊。她感覺到阿娘站在身后注視著她。
她壓下心跳,盡量無事地轉過身,那張紙箋卻不慎從袖中飄落在她腳邊。
群青心一沉,朱英搶先一步拿起了紙箋,眉宇間有幾分凌厲。
然而,她正反瞧了瞧,一字沒有,不過是一張白紙。
群青安靜而小心地瞧了阿娘一眼。
朱英的性格冷淡,但若生起氣來,卻有一種寒浸浸的駭人。她與所有的孩童一樣,不怕母親對她大發脾氣,卻怕母親散發出這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好像一靠近她,就會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
阿娘把白紙輕輕地擱在她妝臺上,又嘆氣著整了下梳子與香粉的位置,似乎方才那一瞬的凌厲,只是群青的錯覺。
阿娘端來的木盤中放著青菜、燒雞和蛋花湯,香氣撲鼻。群青沒有碰碗筷,卻先拿起木盤上的瓷瓶,拔開塞子嗅了嗅,道:“青行,玫瑰,桂皮,小茴香。”
朱英含笑點點頭,又從袖中變出另一瓶給她嗅,群青道:“蟬蛻,蒲公英。”
“不全,”朱英滿含期許地望著她,“再想想。”
群青嗅到了獸血的氣味。
這味道讓她有些反胃。
她幾乎已習慣母女二人飯前的游戲,朱英時不時地變出新鮮調配的藥湯來考驗她的醫理。診脈、包扎、急救之術,更在不知不覺間嫻熟之極。可她似乎從來沒有問過阿娘,她學會這些是為了做什么。又忘了問蔚然,其他的小娘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這樣的游戲。
抬眼,對上朱英充滿期待的眼睛。
群青倒出些在小勺上,飲進口中。原來小時候,如果她聞不出來,就會倒出一些來嘗,朱英從不阻止。
入口的藥苦極。
她應該是很能忍的,她應該已經學會在很難受的時候對著阿娘微笑。
然而她已經忘記,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吃過了甜,以至再也忍受不了這種苦味,一下子吐在了帕子中,抬眼道:“阿娘,我想先吃飯,可以嗎?”
許是少女的眸子太黑太亮,朱英微有訝異,卻未再多言,收起瓷瓶道:“你一定餓了,快吃吧。”
飯已經有些涼了。
群青三兩下吃完了飯,又鼓足勇氣道:“阿娘,我想出去玩,去蔚然家里拜訪。”
這下子,原本在鋪床的朱英驀地轉過身:“見你生病,就沒叫你去繡房,已讓你在房內歇了好幾日,沒想到你這樣懶怠,吃個飯還要與我拿喬;當年我若像你這般作風,早被掌教娘子趕出宮了!你詩書繡工本就落于人后,這就要出去拋頭露面,不怕旁人笑話嗎?”
“我的繡工并沒有生疏。”群青難得反駁。
“這就是你繡的玩意兒?”朱英摸出她放在枕下的刺繡,看了一眼,掰成兩截,“不夠看的!”
不,不是的。
繡盤飄落而下,怒火沉浮之間,有道柔和的女聲出現在群青的腦海中:后來你已經知道,其實你做得已經夠好,已經勝過大多數人。勿要憤怒,勿要生疑,勿要恐懼,勿要困住自己。
“阿娘騙我,其實我已經勝過大多數人了!”她就這樣脫口而出。
朱英似乎被她的話驚了一跳,面上出現了一瞬的空白,旋即眼中涌出了幾分哀愁:“阿娘的苦心,你現在不懂,將來就知道了。”
“阿娘……”群青頓時有些后悔自己的所為。
“你不是想要阿娘嗎?”朱英著長裙挽披帛,面孔如年輕時一般冷淡皙白,像是被她的話所刺傷,幽幽地說,“青青,你不是一直在尋我嗎?為何不在我的庇護下好好地生活,總是想要向外跑呢。”
少女抱住了她,投入那個冰冷而安慰的懷抱,怕一松手,阿娘便會消失。朱英卻把她輕輕地扯開:“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吧。”
她施施然轉身閉門,留群青在一室寂靜中。
幾乎如牢獄一般封閉的寂靜,隔絕了窗外細密的雨聲。
她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世界。
群青撿起了那張白紙,用筷子蘸了蘸碗里米湯,涂在白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