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距離, 根本看不見奏折上的字, 她也就不伸頭看了。
李玹卻潤了潤筆,吩咐道:“取酒來, 不要溫。”
群青去冰鑒里取來的,果然是最易醉人的太禧白。
李玹余光看著她拿酒靠近案邊,眼中有幾分冷意。
誰知看見群青以一種不甚熟練的姿勢, 極為小心地向玉盞里斟酒,倒了淺淺一個杯底便立刻收住。
“倒完了?”等了半晌, 李玹覷著這杯底,“你在戲耍本宮?”
“奴婢不敢。是夜間飲冰酒容易頭風,不能多飲。”群青斟酌道。
“你又知道本宮會頭風?”李玹一把抓過酒盞,就著群青的手強行倒滿一杯。
群青急道:“殿下萬一頭風發作在這里,要追究奴婢的責任。”
李玹剛灌進去的酒一下子咳嗆了。
群青立刻展開披帛,那銀紅色絹匹在燈下艷如夏花,準確無誤擋在奏疏上方,未使一滴酒液噴濺在紙上。
確認這點時,她飛速掃了一眼奏折,只見半句話“困于延英殿……等西蕃戰報……”
第一次有人不顧太子,先護奏折的,李玹陡然變臉:“滾到旁邊去。”
群青迅速站回墻邊,手心已汗濕。
李玹垂眸望著翻開的奏疏,半晌沒有說話,很顯然,他也意識到了方才她可能做了什么,臉色很不好看。
但他卻沒有發作,過了一會兒,淡淡地指著近前的一支地燈道:“這只燈晃眼,移遠一些。”
群青慢慢走過來,正欲調整地燈。李玹袖中的拇指微微一動,一個名內侍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出來,攥住群青的手臂,從她袖管中搜出一個小瓷瓶奉上來:“殿下。”
“這是何物?”李玹問。
“回殿下,”因這驚變,群青早就跪下,抬起的臉雖然蒼白,但沒有慌張,“是奉燈需要備下的燈油。”
那小內侍已將瓷瓶打開聞了聞:“確實只是燈油。”
李玹盯著群青的臉,眼中幾分隱怒。
“殿下要是把燈油拿走,一會兒燈滅了就沒辦法續上了。”群青無辜地看著小內侍把瓷瓶拿走。
來之前她就想到,太子定然防備著不熟悉的宮人,早將迷藥換作了燈油。
“殿下還覺得晃眼嗎?”群青把地燈挪遠了些。
這宮女說話,貌似溫馴,但卻仿佛含著挑釁,令李玹聽著刺耳無比,他將筆攥緊,但語氣仍聽不出喜怒:“宮規是你教良娣看的?”
“是。”群青說,“上次殿下說清宣殿上下沒有規矩,奴婢們深刻謹記,闔宮都背誦宮規,絕不多讓良娣多說一句違背宮規的話。”
李玹用盡畢生修養才發出了一個音節:“嗯。”
他還沒有忘記今日的來意。
壽喜與他都疑心此女是燕王府安插的探子,特別是今日,壽喜說,祈官恰好是陸華亭,兩人曾經在水榭中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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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燕王有難,她應該很著急地想看圣人如何發落燕王吧。若真如此,今日就能把她挖出來。
他的手按著奏折,無聲瞥至墻邊,恰與群青看過來的視線對上。
群青目光一閃,將眼睛移開。
“你的披帛,是本宮賞賜的那匹絹?”李玹卻看著她的影子,想起方才那綻開在面前的銀紅色。
群青定下神:“是。”
“此絹不適合做披帛,為何弄得這般花哨?”
太子善書畫,造詣頗深。他喜高雅素凈,宮裝艷麗,再添銀紅色,雜亂庸俗,不免嘲諷,“只知是好的,便都要加在身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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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刺耳,群青冷然彎了下唇角,語氣老實地答:“奴婢不懂穿衣,效仿孟太傅所做《夜宴仕女圖》搭配。”
李玹一怔,孟光慎有一副仕女圖,是飲酒乘興時所作,用深淺不一的丹砂將宮女的披帛、系帶涂成紅色,風格艷麗詭譎,在文臣之間飽受贊譽。
“你連《夜宴仕女圖》都知曉?”
群青說:“奴婢出身掖庭的刺繡坊,有書畫課,宮學博士曾講過這一幅。奴婢們都覺得孟太傅畫作十分美麗。”
孟光慎是太子太傅,學生豈能質疑老師,竟將李玹堵得一口氣不上不下。
他掀起鳳眼,冷冷笑道:“依你所言,掖庭刺繡也教,書畫也教,教出你這樣的宮人,比宮中六尚還強了。”
群青道:“掖庭本就有許多娘子,天資具備,只是為前朝連坐之罪所累,終身為奴,奴婢不過是其中愚鈍之輩。倘能讓殿下對掖庭加以關懷,給予機會,便是受罰又何妨?”
這本就是群青心中所想,說得比前面十句加起來還不卑不亢,李玹筆尖頓住,半晌,沒有了再譏諷的欲望。
“今日,是你去要的福箋?”他合上了最后一本。
“是,奴婢掛樹上了,殿下想看,奴婢去給您取來。”群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