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宿星卯,是在一個不討喜的盛夏天。
陽光不必說,風都是火辣辣,吹到身上,哪哪都濕淋淋,貓爪搔過,刺撓刺撓,癢癢的熱。
凌晨五點半,天是山梗紫。
山青夏序之節,七歲的謝清硯隨父親回到闊別兩年的錦城。
錦城如其名,四季如春,繁花似錦,披一片庭蕪綠做衣裳,這個時節,滿城楊柳與槐花,在空里絮絮飛,遠遠眺一眺,倒以為是雪。
謝清硯被父親從車上搖醒,有人小聲對她說“到了”,視野漸漸迷茫,難得的藍調時刻,天空倒映著盛放的桔梗。
她仰臉看向父親:“ilnei。”
她笑得咯咯直響,嗓音清脆,說著下雪了。
父親笑容溫雅,親吻她的額頭,說這不是雪,又讓她對車窗哈氣,果真不見霜氣,父親將謝清硯抱下車,含笑告訴她,這是來自夏天的花。
以后在錦城,她能看見許多花。
“比巴黎還多嗎?”
父親沉吟片刻:“唔……每個地方的花都不同,得看清硯喜歡什么。”
謝清硯隨母姓,她父親是中法混血,中文名叫張弗蘭,五歲時父母因感情不合離婚,母親謝錦玉正值事業上升期,心無旁騖帶領著團隊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為保證手中項目不容有失。
父親便將她接去法國暫居,如今兩年已過。
張弗蘭應當年之約,將女兒送回錦城。
謝宅落座在半山腰,此時天方破曉,隱約雞鳴,路上理應無人,卻有個與她年齡相妨的小孩,站在隔壁別墅門前,背對著人,飄來朗朗讀書聲。
謝清硯聽不懂,語言環境扭轉,她中文仍說得磕磕絆絆。
張弗蘭看一眼鄰里男孩,對此刮目相看,朝著謝清硯,敦敦教誨道,那是媽媽至交的兒子,鄰居家的孩子,聰明又勤奮,以后爸爸不在身邊,你也得像他這么學習才行,不然可趕不上國內功課。會惹媽媽生氣。
媽媽脾氣不好,她知道。
謝清硯小臉皺成苦瓜,橫眉倒豎,高喊不要!
讓這么小的孩子大早上讀書,這是虐待兒童!
謝清硯不適應回國的一切,在法國她過慣了一呼百應的日子,誰敢叫她讀書?但謝錦玉女士可不像張弗蘭那樣溫軟好脾氣,和和氣氣,跟柿子一樣誰都能捏。
在職場都說一不二的女人教起孩子來也嚴厲苛刻,她也被罰早起背詞組,就和隔壁那小孩站一道,隔了成排的雕花欄桿,兩人大眼瞪小眼。
“我叫謝清硯,你是誰?”她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開口。
他抱著書不吭聲,頭也不抬。
謝清硯長相汲取父母優點,黑亮頭發,雪白皮膚,花青眼睛,一幅漂亮瓷娃娃樣,誰見她不是畢恭畢敬,從小眾星捧月的謝清硯頭一次感到被忽視。
她不高興,緊著張臉,大聲追問了一遍:“喂,你叫什么?”
被她火急火燎吼這一嗓子,男孩總算抬頭,烏黑短發梳得齊整,小襯衣規矩得扣到最上一枚,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張臉,卻陰沉沉沒表情,一雙眼黑幽幽,望不到底,冷不丁地盯著她怪怵人。
謝清硯抿唇后退一步,叉著腰,鼓足勇氣:“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啞巴嗎?”
“宿星卯。”他咬字清晰,聲量卻很低,細如蚊吟,根本聽不清。
“什么毛?”對于中文不太好的她來說,他的名字實在拗口。
“毛毛蟲?”
“謝清硯!認真讀書,別講閑話。”謝錦玉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接電話,一手杯咖啡,目光銳利。
謝清硯悻悻回頭,對他吐舌。
十分后悔與他搭話。
她記得回去那天,謝錦玉女士臉上陰云密布,沉沉看著她,接著就是一通劈頭蓋臉的責罵。
——一天到晚就貪玩好耍,看看人家又看看你,不知道多和人家學學好,敏而好學又努力。
這一句話猶如魔咒。
此后十年,陰魂不散。
后來謝錦玉女士口中,那小孩有了名字。
“硯硯,宿星卯又拿了獎狀,老師給我打電話你又在課上睡大覺?”
“宿星卯這次考了第一,你考了第幾?”
“宿星卯得了小學奧賽金牌,硯硯你看你數學才幾分。”
“宿星卯中考排名……”
……
“宿星卯!”
謝清硯想把卷子撕爛。
她字也寫得稀爛,七扭八叉,一溜歪斜,一條條毛毛蟲在紙上爬。
左上角用紅筆勾勒數字格外鮮艷,75,一百五十滿分,未及格。她老媽給她起“硯”這個字,大概是想要她有個聰明腦袋,好好學習,肚子里多裝點墨水。
奈何謝清硯天生不是讀書的料,看著滿篇數學公式,頭痛欲裂。
這次期末考,她數學不及格,徹底激怒了謝錦玉女士,暑假也將她關在家,請來宿星卯坐